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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章

六月中, 瓢潑暴雨一連下了幾個日夜。

黃河決口,沿岸發生水患,洪澇泛濫, 疫災大起。山東、河南、河北一帶的百姓流離失所,多數流民往富庶的南方逃去,也不乏有小部分流離至了陜西西安府中。

景豐帝遣巡河禦史、工部尚書、漕運總兵官等大小官員疏浚、修築河道,又對各地流民下達了安撫的政策。

西安府順應上令, 在城外設立了粥棚, 立了藥廬。此舉達到一呼百應的效果, 當地稍有名望的士族鄉紳也都為博個行善積德的好名聲,捐款的捐款, 布施的布施。

紀明意也在其列。

反正她是不差錢的,與陸承還有魏管家合計過以後, 便去了城外主動開棚施粥。事實上, 紀春田也想湊這個好, 但是他一介商賈,就算富得流油,在西安府的鄉紳裏,目前也排不上名號, 他只好將自家的一份一並托付給了女兒。

有這個便宜老爹的襄助, 紀明意的粥棚開得比別家都要氣派,別人家的是水裏頭攙著米,她家的是米裏頭混點兒水。

流民們也不是傻的, 既然這一家棚子裏的粥管飽, 自然都往陸家跟前排隊。這就導致陸家粥棚的人手嚴重不足, 主事的只好另請了不少臨時工來幫忙。

這日,紀明意親自到了城外去看粥棚的情況。

到了一看才發現, 本家招的打短工的人裏頭,居然還夾雜不少童工。

童工們普遍十歲上下的年紀,一個個面黃肌瘦,有的赤著腳,形容好一點兒的有一雙草鞋穿,他們跟一身衣著分外光鮮的紀明意,正好形成地獄天堂的強烈反差。

紀明意自被生在這時代以後,所見多為溫柔富貴之景象,還未曾見過此等哀鴻遍野。

她心裏很不是滋味兒,隨便抓了個粥棚跟前的負責人問:“哪兒找來這麽多孩子,工錢怎麽算?”

這位負責人恰恰是受了紀春田的耳提面命,從紀家被調來特地幫忙的一位大掌櫃。他能得紀春田重視,便是因為打著一手精細的好算盤,他邀功似的,低聲回說:“夫人不知,這疫災一起,四處是流民,爭相賣子賣女為奴婢。小的招這些孩子,連工錢都不用出,只需給兩饅頭並一碗粥就可。”

紀明意卻連連搖頭,斥說:“別在這種時候吃人血饅頭。”

“成人的工錢你們是怎麽發的?”

大掌櫃回:“五十文每天。”

這又是經過精打細算的一個數字了。有疫災時,物價每每上漲,勞動力卻變得低廉,五十文不過是城裏一家人兩頓飯的費用。

“成人的漲到八十文,孩子們的按照六十文發,饅頭和粥還是照樣給。”紀明意道,“既然善事都做了,就不要留話柄給人家說。”

大掌櫃聽罷,有所猶豫。

紀明意直接道:“你若是不會做事,趕緊讓我爹換人來。咱們這是在為誰辦差,辦好了給誰看,你明不明白?”

大掌櫃望著西安府城門上莊嚴的牌匾,聞言一怔,霍然明白過來,忙說:“是是,小的一時愚鈍,多謝夫人提點。”

紀明意面色不好,不再睬他,徑自往前走,繼續巡查去了。

陸家的粥棚打的不是陸紈一個人的名號,而是整個陸家的名頭。只不過這其中,紀明意出資最多,別的陸家子孫曉得她是出身巨富之家,也樂享其成,只象征性出了點兒錢財和人力。

反正以後不管是對上還是對下,說出去這都是陸家做下的善事兒,至於到底是陸家哪個,上頭不會問那麽細,災民們更沒空關心。

紀明意倒是不那麽在意這事兒,畢竟古代是個非常勢利的人情社會,講親緣講宗族、講師生講同鄉,要做到獨善其身,委實太難。

何況樹大招風,她這粥棚辦得如此顯眼,難說不遭人嫉恨。有陸家的名頭為其保駕護航,也能讓這些流民多吃上幾天好的白粥。

走著走著,紀明意忽覺得其中一個來幫忙的童工,身形有幾分眼熟——像極了那天在市集上偷她印章的小賊!

她瞇細了眼,定睛仔細看看,赫然喝道:“站住。”

那小賊做個男孩打扮,一頭亂糟糟的烏發,衣裳也樸素簡單。相比之下,他腳上的一雙鞋最為齊整,楞是一根腳指頭都沒露出來。

小男孩兒立在那裏,微頓了頓。他捏緊手中破碗,好像是在刻意低沈著嗓音,他低啞地說:“貴人有什麽吩咐?”

“我瞧你力氣挺大的,我這裏還有別的活計指派給你,”紀明意笑瞇瞇地問,“要不要跟我去?”

這話一出來,別說其餘孩子了,不少流民都目露艷羨的眼神,唯獨此子神思不寧——他不曉得紀明意認出自己沒有,但是她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,又在眾目睽睽之下,他今日決計逃不掉了。

這孩子神情陰鷙地走過去,一雙眼像狼般銳利,嘴上卻溫順地道:“願意,隨時聽候貴人吩咐。”

紀明意順利地把小男孩兒帶回了陸府,然後直接關進了柴房裏。

她吩咐王群:“這應當就是上個月在集市上偷我東西的小賊,你去好好審一審,問問他,我的東西還在不在,若不在,則被賣去了哪兒。威逼利誘,隨便你使什麽手段都行,但是不許打人。”

王群的面色有點兒古怪,只因紀明意這要求實在太難為人了,他又不是番子,哪兒擅長這些,嘴上還是應說:“是。”

過得約一盞茶,王群來回報說:“夫人,這小子嘴硬著,非說他前幾日才隨流民們逃到城外,今日與您是初次見面,從不曾去過什麽集市,更沒有偷東西。”

紀明意聞言,便要親自去柴房。她在路上碰見了剛回府的陸承。

陸承看到她,眉眼略挑,只問:“聽說你從流民裏,帶回來一個小子?”

紀明意不想消息那麽快傳到他耳朵裏,便說:“我看那孩子眼熟,像極了偷我荷包的小賊,正準備去審他。”

“我恰好有空,一道吧。”陸承漫不經心地說。

紀明意眉心微蹙,有幾分猶豫。

陸承已然擡眸,問:“莫非你懂審訊之道?”

“難道九郎你懂?”紀明意不免問。

陸承對著她笑,意氣風發地說:“陸九郎的赫赫兇名,你沒聽說過嗎?”

“不過一個半大小子,對付他還不容易。”陸承冷哼了聲。

紀明意想說你又大到哪裏去,怕此言會激怒他,忍住沒說。

兩人一道進了柴房。

自在柴房裏親手劈殺硯臺以後,陸承再沒見過任何一間柴房。

雖然他從不曾提及,但他殺硯臺那一年不過才十歲。十歲的孩子,受了那麽大刺激,再勇敢冷血的人,多少也會留下幾分陰影。

這間柴房雖不是之前關押硯臺的那間,但陸承一進去,還是有種沒來由的緊迫感壓在心頭——仿佛昔年在柴房裏,硯臺說的每一句話忽然言猶在耳,甚至連他多年沒想起過的阿黃的那張狗皮,也突地浮現在了他的眼前。

他心臟處跳得很快,被陸承努力壓制住了。

紀明意說不許打人,王群便只拿根草繩綁了小男孩兒的手。

眼下這小男孩兒被縛住雙手,押著跪在兩人面前,他的頭卻是擡著的,且滿眼全是不馴的目光。

紀明意與他對視,不由微哂:“這麽看著我做什麽?你偷了我的東西,還在我手下混了好幾天的吃喝。我雖把你關在府上,可沒打沒罵你,算下來,咱們倆之間,還是我更吃虧吧。”

這小男孩兒“呸”的就是一口唾沫,怒道:“誰跟你咱們倆!”

陸承擰緊眉,強烈的惡意沖上了他胸腔裏,他冷冰冰吐字:“你們方才怎麽審的,讓他這樣和夫人回話?”

男孩兒身後的王群說:“這……是夫人不讓動手。”

說著,王群還是馬上照著男孩兒的腦袋,給了一個不輕不重的耳刮子,他恐嚇說:“再不好好講話,我把你舌頭拔了!”

男孩兒挨了一下,初時還好,只是被王群從後面按住脖子時,開始手腳並用地掙紮。他幾乎掙紅了臉,嘴裏還一直嘟囔道:“放開,放開我!”

還是紀明意說:“罷了罷了,別按著了,擡起頭來說話。”

王群這才松手。

男孩兒開始咳嗽,咳著咳著,他忽然止不住地掉起眼淚。

紀明意眉心微蹙,陸承只冷眼旁觀。

等小男孩兒狠狠將淚水擦幹凈,面上情緒緩和了些,紀明意才放緩了聲音道:“你告訴我,我荷包裏的印章現在在哪兒。那些銀子,我可以不跟你計較。”

男孩兒聽了這話,卻還是紅著眼睛,兇狠地望著紀明意,像是野狗盯著陌生人的眼神。

陸承在旁邊看著,冷冷勾唇道:“還是個軟硬不吃的硬骨頭。”

“那怎麽不懂男兒有淚不輕彈的道理。”他好整以暇地說。

男孩兒聽懂了這句嘲諷,他咬緊牙關,兇巴巴地瞪著陸承。

陸承只是平靜地轉臉向紀明意,他斂眸說,“你先回去,我幫你問,問好了直接告訴你。”

紀明意想也知道他會使什麽手段,但對一個看起來只有十來歲的孩子,真不至於。她說:“不必,餓個幾天,我不信他還不說。”

聽到紀明意這話,小男孩兒的臉色總算有些異常,他嘴唇囁嚅一陣,問:“只要我把印章還你,你真不計較嗎?”

“自然。”紀明意見他軟了口風,遂趁熱打鐵地笑一笑,“錢多半已經被你花光了,就算我打你一頓也找不回來,我就要我的那枚印章。”

“你就算小,也應該知道,印章是很重要的身份證明,我不能讓其流落在外頭。何況那個印章賣不了錢,留在你手上根本無用。”

說著,紀明意忽然想起,她的荷包裏,少說裝了有好幾兩銀子,這孩子若全拿了,怎麽還一副小要飯的模樣?

她狐疑地打量了小男孩兒幾眼。

小男孩抿著唇,遲疑了下,終於說:“好。那個印章在我家裏,你派個人跟我回家拿。”

“不行。”代為回答的是陸承,他決然道,“你把地點說出來,我令人去取,取到了自會放你走。”

小男孩兒不甘心地看向紀明意。

誰知紀明意在這點上和陸承統一了戰線,她挑眉說:“你很狡猾,我確實沒法完全相信你。不過我可以保證,只要我拿到印章,馬上就會放你出府。”

小男孩兒於是沈著臉說:“我家在城外,我不會描述路線,只會走。要是信不過我,你親自跟我一起去,還是把我綁著。”

紀明意猶豫半晌,身側的陸承虎著臉,一雙出彩的桃花眼微微瞇起來,他寒聲道:“眼下城外到處都是流民,你要為了一枚印章,和這小子一道出城?”

紀明意說:“我自然知道不妥。”

“這小子滿臉的歪心思。”陸承見這小男孩兒黝黑的臉蛋下,五官其實長得非常出挑,他心裏就是一陣沒來由的厭惡,不想讓紀明意和這野狗似的孩子沾上半點關系。

他冷漠地說:“還是先關上幾天,印章如果還在,不會自己長著腿跑。等城外的情況好一些再說。”

陸承的話確實是最理智的一個法子了,紀明意遂沒有反駁。

兩人剛準備離開,這小男孩兒卻在他們身後放聲叫道:“別關我!”

“我晚上必須得回家……”

“求——”男孩兒的聲音頓了頓,“求你們了。”

紀明意眉心微斂,又扭頭去看他。

這時候,剛走至門口的陸承,被窗外的一束陽光照射下來。他腳步微頓,仿佛聞見了淡淡血腥味,好像看到阿黃被剝下的狗皮又出現在了柴房的屋角。

陸承的心口處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悸動。

他臉色蒼白,不由抓住門框幹嘔了幾聲,而後他狠狠捂著鈍痛的胸口處。

陸承的這副反應使紀明意還有屋內眾人嚇了一大跳,頓時院子內的所有仆役都湧到了陸承周圍。

紀明意顧不上那個小男孩兒,幾步邁到陸承身邊,關切地扶著他道:“九郎,這是怎麽了?快去請大夫來。”

“他這是胸悶心悸。”小男孩因為失去了王群的控制,也走過去看熱鬧,他目不斜視著說,“應該不常犯,不然你們不會這副反應。”

“若是偶爾發作,只需平躺下來,稍作休息就可自愈。”小男孩兒說。

紀明意一邊扶住陸承,一邊擡眸看小男孩兒,她安靜地問:“若是常發作呢?”

“那就以仙人掌、丹參、靈芝、川芎、三七、葛根等作為藥引,再加以甘草調和,可以達到溫柔並濟,治療氣血瘀滯的效果。”小男孩兒粗著嗓子,眼也不眨地說。

這下不僅是紀明意,連王群都驚訝了。

他用怪異的眼神看了眼小男孩兒,問:“你這是胡謅的?”

小男孩兒狠狠哼笑一聲,不再言語。

紀明意卻驚覺自己可能意外撞了個稀奇,她讓仆從們擡著陸承回房裏歇息,而後對男孩兒說:“你也一道來。”

陸承的身子骨向來比別的少年郎們都要硬朗,雖說偶爾有些跌打損傷,但那都是源於外力,他平日裏連個風寒都極少得,更是不會這樣毫無預兆地生病。

這事兒很快驚動了在城外粥棚的魏管家,魏管家回府的時候,順帶捎上了最熟悉陸承病情的陳菖蒲一道。

他二人趕回家的時候,見到陸承躺在床榻上,而紀明意則坐在床邊的明黃梨花交椅上守著他。一眾仆婦隨侍在床沿,還有個小男孩兒在桌案前下筆如飛地寫著什麽。

小男孩兒換了身新衣裳,褪下了破破爛爛的一身短褐,換成一身寬大的暮雲灰凈面布衫,只是小臉蛋仍然有幾分臟兮兮,想來他自己並不在意外表。

見到陳菖蒲,紀明意忙起身相迎:“陳大夫來了,請您幫忙看看九郎。”

出了柴房,陸承胸口的心悸鈍痛感實則就慢慢淡化,他知道自己這是心病,遂道:“我沒甚麽,不必大驚小怪。”

陳菖蒲聞言,還是上前去為陸承把脈,少頃,他說:“九郎最近可否壓力頗大,時感精神緊張?你這心脈的跳動不太尋常,難怪今日忽然心悸。”

“壓力頗大”、“精神緊張”幾個字,讓紀明意和陸承一齊怔了怔。紀明意忽然擡眸向陸承望去,陸承的目光正好停留在她身上不及移開。見她主動望來,他偏過頭去,不置可否地抿住了唇,眼眸裏有生人難近的疏冷。

陳菖蒲說:“不是多要緊的事情,我給開個方子。你底子好,平日裏練練五禽戲,再加以藥物輔佐,只要多加預防,應當不會再犯。”

魏管家自然千恩萬謝。

陳菖蒲走到桌案前,卻見桌案上已經擺著一張藥方,陳菖蒲不免拿起來瞧了眼,而後他楞怔,問向孤零零站在這裏的小男孩兒:“這是你開的藥嗎?”

小男孩兒瞄他眼,並不答話,他走到床榻前,對紀明意說:“你答應我的,只要我寫出藥方來,就送我回家。這話還作不作數?”

紀明意說:“作數啊。”

小男孩兒於是瞪著眼珠子,頤指氣使道:“那我要回家了,趕快送我。”

陳菖蒲將此藥方一目十行地略過,見這方子溫涼並行,攻補兼施。他忽然生起幾分惜才之心,也走到床榻前去,和藹地跟小男孩兒說:“你雖年幼,卻頗懂醫理,可願拜我為師?”

小男孩冷冰冰覷他眼,覆又扭頭,對這份好意置之不理。

陳菖蒲是整個西安府中數一數二的大夫,他年長溫和,名氣卓著,又常年為陸家父子看病,不好輕易開罪。紀明意便有些歉然地笑說:“先生見諒,這是個野孩子,不懂禮數。”

“無妨,”陳菖蒲的性情向來隨和,他只撚須,莞爾道,“是老夫自作主張,太好為人師了。”

“這方子開得不錯,對得上九郎的癥,”陳菖蒲說,“我再給加點寧神補心的藥,每日一副,連服七日,九郎當無大礙。”

“勞煩先生。”紀明意口中說。

小男孩兒不耐煩道:“什麽時候送我,天黑了,我要回家!”

紀明意終於向他喝道:“你閉嘴!”

這是她頭次對小男孩兒發火,小男孩兒輕輕咬住唇。

“我從來說話算話,”紀明意扭頭吩咐松柏說:“去套馬車。”

床榻上的陸承聽到這話,眼底不由情緒湧動,他擡眸問:“你真要送他出城?”

“你知曉城外現在是什麽情況?”陸承語氣低下去,恨不得將眼前不省心的女人捆在身邊才好。他黑眸幽深,牢牢扯住了紀明意的衣角,“等著我,我也一起去。”

紀明意尚未開口,魏管家先道:“承哥兒,你要多多休息,讓王群多帶些人就是了。”

少年的語氣依舊不容置喙,冷硬又堅決,他抓住紀明意的衣角不放:“我去。”

魏管家嘆息一聲,倒是陳菖蒲笑笑,安慰說:“難得九郎仁孝。不過九郎未免太緊張了,我今日也出了趟外城,城郭流民雖多,但是新上任的劉巡撫手段嚴明,將陜西治理得井井有條。城外幾步一崗,又設立了好幾處粥棚和安置流民的帳篷,輕易不會生起禍亂。”

說者無意,聽者有心。紀明意聞言眉頭略鎖,陸承則終於松開女孩兒的衣角,他若無其事地斂眸,小男孩兒也古怪地笑了笑。

後來,陸承還是堅持護送紀明意與小男孩兒一道上了馬車。

這種疫災四起的時候,出行不宜太過張揚。因此,他們駕的馬車分外簡樸,車廂堪堪只夠坐下三個人,於是紀明意未帶一名婢女,只留松柏在外趕車。

車廂裏,紀明意坐在一邊,陸承和小男孩兒在另一邊。

馬車上的環境逼仄封閉,紀明意還是擔心陸承的心悸會短時間再犯,便說:“九郎,你如果覺得不舒服,一定要說出來。”

陸承目不交睫地望向窗外:“我好了。”

“嘴硬。”身側的小男孩兒發出一聲稚嫩的評價。

陸承的額上青筋微跳,他開口,聲音寒氣咧咧:“你想滾下去是不是?”

小男孩兒卻一點不怵他,朗聲笑說:“你要是再時常焦慮,起伏情緒過大,小心供血不足,心悸將會伴隨你終生哦。”

被這樣一嚇唬,紀明意先緊張起來:“九郎,有話好好說,別生氣。”

女孩兒臉上的擔憂出自真情流露,陸承倔強地抿著唇,有些自虐地想——這麽關心我作甚,不知道我會多心嗎?

他神情依舊凝結成冰,沈默地看了紀明意眼,曲起指節。

小男孩兒笑了笑,眼眸亮晶晶地,他忽然道:“你們二位到底什麽關系?”

“關你屁事。”陸承冷哼著說。

小男孩兒目光閃爍了一下,故意對紀明意道:“不知情的,還以為他是你郎君呢。”

他好整以暇道:“哪家繼母子會像你們這般相處?”

紀明意微擡眼。

“你們這麽緊張彼此,一個不放心對方獨自出城,一個知曉對方心悸後,噓寒問暖,”小男孩兒挑著唇,略略好笑地說,“實在有趣。”

陸承這次沒有再忍耐,他一手抓住小男孩兒的脖子,像抓小雞一樣,峻刻地斥道:“閉嘴。”

這小男孩兒臉上的皮膚看著黝黑粗糙,沒想到脖頸處的肉居然挺嫩。

陸承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了小男孩兒眼,小男孩兒捂著脖子,惡狠狠對陸承道:“你再敢看我,我把你眼睛挖出來!”

陸承混不在意這等威脅,他傲慢地“呵”一聲。

紀明意有些頭疼,於是軟著嗓子說:“你倆能否看在我的面子上,先別鬥嘴了。”

兩位少年本來各個都像威武的大公雞,聽到這話,才略略收起各自的翅膀。

紀明意向小男孩兒問:“你叫什麽名字,今年幾歲?”

小男孩兒一本正經地說:“十五。”

紀明意好笑道:“你有十五?欺負我沒生過孩子是吧?”

“我看你連十歲都夠嗆。”

小男孩兒不服氣道:“我馬上十一了!”

“這還差不多。”紀明意說。

她道:“你會開方子,還會寫字,想來不是窮苦人家的出身,以後別再做偷竊的勾當。要是缺錢用,就去找雲客來的大掌櫃,報我的名字,每日最多可支取一錢銀子,一個月不超過一兩。”

陸承皺眉,神色冷然起來。小男孩兒也擡起頭,目光對上紀明意的眼睛,他撇著嘴問:“對我這麽好,你有什麽企圖?”

陸承嘴角微抿,橫眉冷眼。

紀明意笑了笑,誠實地說:“我想在城裏開間醫廬,目前正好欠缺人手。我看你知曉醫理,不知道你願不願意為我效力?”

小男孩兒聽到醫廬時頓了頓,繼而安靜地問:“要簽賣身契嗎?”

“不需要你賣身為奴,”紀明意說,“簽普通的書契即可。”

小男孩兒難得靜了一會兒。

陸承不由微嘲,他上下掃過小男孩兒的臉:“怎麽,你竟還要考慮?”

小男孩兒神色僵硬,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睛說:“當然。誰知道你們是不是騙子。”

“你有什麽值得騙?”陸承偏過臉來,不客氣的目光自上而下打量過他。

小男孩兒卻因這句嘲弄赤紅了臉,他怒道:“是她要開醫廬,又不是你開!說來說去,這都是我們倆的事情,與你有什麽幹系!”

“狗拿耗子。”小男孩兒紅著眼說。

陸承的瞳孔之中有一絲微光閃過。少年生得俊美,生起氣來宛若一朵帶刺怒放的玫瑰,凜冽又傲然。

他嘴唇顫了顫,忽地道:“阿意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。”

陸承這是頭回喊紀明意為“阿意”,在這樣一個張牙舞爪的小男孩兒面前,未嘗不是被小男孩兒的話所激怒。

紀明意的目光落在陸承幽深的雙目上,她心裏嘆氣,斂下神色說:“好了!都不許再吵!”

她先對小男孩兒說:“等會兒到了你家,你先將印章還給我,然後你有七天的時間考慮。如果願意,就到雲客來找我。不願意便自去取一兩銀子。你既然有一技之長,做什麽不好?別再偷了,沒得辱沒先人。”

這句“辱沒先人”是紀明意為了加重說教的效果,自由發揮時隨意加上,卻意外起到了定海神針的作用。

小男孩兒的手微微顫抖,他忽然緊緊閉上眼,獨自縮到了馬車的角落裏去。

教訓完小男孩兒,紀明意終於轉目看向陸承。

少年的眸子漆黑,面容像是一塊成色最為上好的玉石——白皙又冷硬,偏偏同時具備了俊美與硬朗兩種格外矛盾的風格。

他正垂著眼,見到紀明意在看自己,他才擡起眼眸,與她四目相對。

兩人進行了長久的對視。

紀明意的側臉幹凈,睫毛上猶帶幾分沾染露珠的濕氣,一雙剪水雙瞳總好像是被水洗過般,柳眉如煙,眸含秋水。

陸承側首看她,神情明明還是冷漠乖張,可瞳孔中卻無端生出幾分赤誠的溫柔。

紀明意看著他,實則在回憶這些時日他們兩人相處時的所有細節。她張張嘴,想要說話,又不知從何說起。

——九郎為何近日精神緊張,壓力頗大?

難道是因為……我嗎?

九郎不會真的對我……

紀明意咬著唇。

她沒有處理這等關系的經驗,也不知該如何面對少年人的愛慕,或者說青春期萌動?

猶豫著猶豫著,馬車已經駛到目的地,車外的松柏低聲說:“夫人,公子,咱們到了。”

聽到這話,小男孩兒最先行動,他踉蹌著跑去掀開車簾,見外頭果然是自己住著的那間紅色磚瓦房,便壓低聲說:“就是這兒。”

他率先跑進屋子裏,陸承看了眼松柏,松柏立即便跟上小男孩兒,片刻功夫後,兩人一道從屋子裏出來。

小男孩兒手上拿著那日從紀明意身上偷來的錢包,他說:“給你。”

紀明意接過瞧了眼,見印章果然在裏頭,遂也遵守諾言,沒再問荷包裏的銀子去向。

小男孩兒卻主動說:“我叫柳昀。你是個好人,可如今的世道,好人不長命,我建議你還是趕快變壞一點兒吧!”

語畢,不知是不是不好意思,他迅速一溜煙兒跑了。

紀明意一哂。

陸承則不屑地扯著唇。

馬車回去的路上,車廂裏只剩下了陸承和紀明意兩個人。

陸承一張俊臉面無表情,紀明意的雙手則微微交疊在膝頭,幾經思索,她終於啟唇:“九郎。”

女孩兒的嗓音清甜依舊,但陸承直覺她接下來要說他不愛聽的話。

果然,紀明意不緊不慢地說:“我今早接到了郎君的書信,他說他過幾日就會返程,若一切順利,便會在下月中旬入陜,月底前返家。”

陸承擡眸,冷漠地問:“所以呢?”

紀明意抿唇,見少年一臉無動於衷,只好又說:“我嫁給你爹這麽久,還從沒問過你,你身邊伺候的人夠嗎?我看你身邊沒有婢女,需不需要我從院子裏撥幾個給你。”

陸承滿面陰霾,眼眸死死盯著她,不知道她明明已經看破了他的心思,怎麽還能吐露出這樣看似柔情,實則冷冰冰的話語。

陸承的瞳孔中有瑩光忽閃,他惡中帶笑地說:“不必,還是留給我爹吧。我爹久曠,想來比我更需要。”

這句“久曠”說得別有深意,紀明意不禁也面色微冷。

她不再隔靴搔癢,而是美目圓睜,單刀直入道:“陸承,我顧及你的顏面,不願挑明。難道你非要我撕破臉與你明說嗎?”

陸承露出一個野性的笑容,他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,是肆意的張揚:“那就明說啊。”

紀明意被少年身上這樣恣睢的痞氣氣惱住,她忿然地挑眉,也意氣上頭,橫眉冷對道:“好!那我就告訴你。你還小,女人見得少,只是一時沖動,不要誤把此當成喜歡,更不要把不該有的心思放在我身上。我們倆是什麽關系,你心裏知道吧?”

女孩聲音軟糯,卻帶著股涇渭分明的無情。

陸承濃密的長睫微微垂下,他眨了眨眼,輕哼:“知道。”

紀明意剛想舒一口氣,卻聽到少年低沈的嗓音繼而響起。

——“但是我說過。”

陸承靜靜地看著她:“別把我跟三歲小孩兒混為一談。”

“我小,不是傻。”陸承忽然伸手,抓住了眼前人白嫩如霜雪般的皓腕,他將紀明意往自己身前拉了拉。

馬車本就顛簸,紀明意在這牽拽之下,不由自主又向前傾倒了幾分。她下意識地伸手抓住身側一個東西保持住平衡。

等這陣顛簸過去,紀明意方才發現自己隨手抓住的竟是少年健碩的胳膊。

少年的肌肉蓬勃,因為常年練武,他的身姿高於壯於同齡人許多。捏起來,自有股年輕狂野的味道。

紀明意像是被燙了一般松開手,她連忙擡眸,想要後退,卻不被允準,於是只能手足無措地喚:“九郎?”

陸承坦蕩地迎上女孩兒詫異的目光,在濃重的鼻息交錯之下,他的嗓音冷淡又堅決。

少年刻意俯身,他一字字道:“我分得清何為沖動,也明白什麽是動心和喜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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